2015年3月26日 星期四

你拿什麼定義自己?

最近讀到一本讓自己愛不釋手的書,是由英國著名的組織和社會哲學家查爾斯韓第(Charles Handy) 所寫的回憶錄--《你拿什麼定義自己組織大師韓第的生命故事》,很受感動和啟發。

先講一下與這本書的緣分。有一次我走進門諾醫院的圖書館,眼光往新書展示架上瞄過去,發現有一本書封面上的人正斜斜地看著我,並淺淺地微笑。這一幕把我拉靠近新書展示架,進而注意到書名「你拿什麼定義自己?」(英文書名是Myself and Other More Important Matters)可能是人到中年,都有一份更想認識自己的期待或疑惑,坦白說,這個書名真的很吸引我。

二話不說,我伸手把書拿起來,先注意到這是韓第的自傳,我本來就喜歡讀人物傳記,因為從中總是可以看到許多精采、很有啟發意涵的人生經歷和體驗。對於韓第這個人,我並不陌生,但也不是十分熟悉,知道他寫過幾本在組織管理方面頗受好評的書,在我所感興趣的專業領域占有一席之地;這讓我對這本書的內容更加好奇。不過後來讓我較感意外的是這不是新書,原版於2006年問世,中文版則是在2007年由天下文化出版。門諾醫院前院長黃文雄醫師在2009年,將這本書贈送給圖書館收藏,我才有福氣讀到它。

韓第在書中像是對著老朋友,用很真誠並帶點詼諧的筆觸,娓娓道出他的經歷和感想,跟我們描述他的成長背景、求學、工作、教學、信仰、家庭、思想、婚姻、生活、與對社會、經濟、全球化的觀察。

簡單來說,韓第生於愛爾蘭一個英國國教牧師的家庭,青少年階段前往英國念教會寄宿學校,牛津大學哲學系畢業後到殼牌石油公司工作。在偶然的機緣下,成為英國首批商學研究所的培訓師資,接受史隆基金會的獎助前往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管理學院進修,之後回到英國創設倫敦商學院並任教職。後來他離開學校,受聘到皇家溫莎堡聖喬治教堂擔任學監,主辦英國國教神職人員在職教育訓練課程。五年後他從教會工作離職,成為一位自由作家和專業講師至今,並曾在英國廣播網BBC「今天」節目的「今日思想」單元擔任主講者長達20年。

這本書的內容非常精彩,一定要親自看。我在讀的過程中,若有看到讓自己心動的句子,就用鉛筆做個記號。結果整本書看下來,幾乎每一頁都有小記號,處處可見充滿睿智的人生感觸。韓第很平實地講出自己內心的世界以及社會的真相,雖然他的背景主要是在英國,卻仍能讓遠在台灣的讀者引起共鳴。我謹分享幾點:

首先,韓第對工作的詮釋相當獨到。他認為工作即生活,生活即工作,「工作與生活的平衡」這個概念是一種誤導,因為我們要追求的是在各種不同類型工作之間的巧妙分配。為此他體會出「組合式生活」概念,認為我們的生活是由薪資工作(固定時間上班領薪)、計酬工作(靠某種技能或專長論件計費)、學習工作(閱讀、研究、進修)、家庭工作(做家事、照顧親人)和志願工作(志工、慈善服務)所組成的。如果我們每天的生活能夠在不同類型的工作中妥善地變換,不但不會覺得累,還可以給我們帶來很大的滿足與成就感。

生活中的工作組合比重會隨著人生的不同階段而改變,從學生時代的以學習工作為主,到剛入社會時以薪資工作為主。韓第認為中年以後,人應該有自由安排適合自己的生活組合,甚至走向完全組合式工作的生活型態。也就是減少在組織中的薪資工作,將更多的正式工作機會留給年輕人,依自己的特質與條件,過適合自己的多元工作生活,甚至能夠隨時調整,讓自己更自由、愉快。

我覺得韓第的忠告是對的,他從中年開始親自選擇這條路,以寫作、演講、家庭、公益、旅行和閱讀為主要生活內容,為我們做了生動的示範。所謂的「中年危機」,可能就是生活中的工作組合未能適時調配的結果。他也提到,有些人經歷到生活或工作的危機,反而迫使他們展開組合式生活,印證了「危機帶來轉機」這句話。

韓第有一個很重要的人生觀,是來自亞里斯多德的影響。亞氏用一個希臘字eudaimonia去描述一個理想人生的最終目標,通常翻譯成幸福或快樂(happiness),韓第將它翻譯為”Flourishing” (展現朝氣蓬勃),意思是盡全力做你做得最好的事。他說:「我們的人生任務,是盡可能把自己原有的一切發揮到極致。(p.44)」換句話說,讓自己活得精彩、有義意、有價值。

亞氏認為,達到此目標的關鍵在於中庸之道。足夠就好,不要超過與不及。對於我們所擁有的,要能夠知足,不要過度奢求或強求,其實很多組織和個人的問題或不快樂都來自於不懂得節制。

韓第說:「在個人層次上,如果按照亞里斯多德關於『足夠』的學說去做,日子會簡單得多。在我們找到自己在金錢方面的『足夠』定義之前,永遠不會有真正的自由,而這個自由指的是能夠去追求自己人生真正目的的自由。除非如此,否則我們會繼續當老闆或職業的自願奴隸,繼續亦步亦趨跟著他人心目中的優先次序。我們必須打開心胸,誠實面對自己真正看重的東西,面對我們希望如何定義自己、希望他人如何看待自己。(p.186)

這本書也討論到不少有關於組織和企業的本質和問題。韓第從大學畢業後到50歲之間,都在組織(企業、學校、教會)內工作,而且在商學院教管理的課程,因此對組織生態有相當深入的觀察和反思。

韓第提到:在組織中(主管)永遠不要忽視年輕人的主意,不管看來多麼冒失無禮(p.41)。主導事情的往往是層級很低的人,他們擁有強大的「負面力量」(p.61)。特別是有些志不得伸的員工會被引誘運用負面力量(p.68)。組織經常低估職責過少的問題,它造成的壓力,跟職責過重在忙人身上所引發的壓力一樣嚴重。忙人儘管筋疲力竭,事情總做不完,不過至少他們覺得自己有用、被需要(p.68)。韓第曾被殼牌公司安排在一個職責過少的「涼缺」,讓他在心理上更加沮喪,覺得自己沒有用,不受重視,工作彷彿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和生命。

對於組織中的領導和運作,他強調要以明確目標來引導個人,採信任的方式去運作團隊。「如果領導人知道社群的目標是什麼,又能使每個人認可其重要性,那麼領導的任務就容易多了。(p.264)」「如果一個組織存在互信,就不需要設定重重規定,到處都是稽查關卡跟稽查人。組織常花太多時間在確保本該發生的事情的確會發生。如果大家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麼,而且有能力做到,就應該任憑他們自由去做。(p.265)

其實,組織和個人一樣,若能把握「足夠」的中庸原則,以實現其使命為職志,比較有可能展現豐盛的價值。韓第認為大多數的現代組織(即使教會也一樣),經營者或會員在資本主義的驅使下陷入越多越好的迷失,而走進貪婪的境地。

他說:「跟所有的組織沒有兩樣,它們(教會)似乎對自己的生存,要比對奉行組織存在的使命更感興趣。組織的存在或許有必要,但是有太多組織像是監獄,而獄卒關心自己的福利,更甚於所照管的人的福利。(p.150)

在韓第的心目中,組織本身是手段,為人們的需要服務才是目的。組織要追求的是更好,不是更多。可是「企業誤把手段認作目的,而且永遠錯下去」。「假使組織能更重視個人(的需求),他們會發現其目標將更易達成。組織是社會的僕人。組織的存在是為了提供我們需要或渴望的物品和服務。唯有當組織把目標訂高,高過延續自身生存時,其繁榮興盛才會達到最高點(p.273-274)

很難得的是,韓第也在書中很坦誠地談到了他的家庭和退休生活。他的太太是一位自由攝影家,也是他的經紀人,幫他處理和安排邀約演講,因此不管到哪裡,兩人都不會分開。只有當其中一個人離家去超市時,最多分開40分鐘。雖然如此,韓第認為「最好的婚姻是讓雙方有各自分離的空間,也有緊密相連的空間」。又說:「我和太太在工作上密切合作,但我們之所以能成功,是因為我們在不同的空間做不同的事。(p.249)」由於兩人有不同的組織方式、不同的工作流程、習慣。因此在家裡他們各有一間工作室,但廚房和臥房成為他們共同活動的空間。家裡的空間也會隨著不同的階段和需求做變化。

他說:「照顧家庭從來不是件易事。維持家庭的團結,並且保持成員的獨特性,這當中的平衡需要感覺敏銳。(p.249)」在陪伴子女成長和相處上,這方面的拿捏也頗具挑戰。看起來韓第的一對子女頗有才氣,但也很有主見。他的兒子曾是英國國家青少年管弦樂團的豎笛手,後來卻改吹薩克斯風,在流行樂團當主唱,四處演唱,有一度申請上大學卻不想去唸。在這種情況下,韓第自揄說:「我想你只能鼓勵他們,去欣賞他們的演出,(『拜託站在後面,老爸,我不希望你太顯眼』),同時希望這不會持續下去,而如果持續下去,就希望他能闖出名堂。(p.247)」這讓他感慨地講出「養育子女最困難的局面,要到他們脫離父母掌握時才開始(p.246)」。

儘管如此,韓第還是領悟到父母要去了解子女的特質,不要用自己傳統的思維去期待他們。因為「我們傾向把太多不正確的壓力加在孩子身上。從一開始,我們就要他們追求傳統的成功,即使學校的課程跟他們的天賦不能配合。(p.247)」在經歷過這些緊張或挫折之後,他體會到:「無論如何,大致來說,他們(子女)會安然度過教育的問題時期,留下你一個人自問,我幹嘛那麼認真地為選學校緊張,又何必忍受那些沒完沒了的晚上,聽朋友爭相吹噓自己兒女的學業成績或其他成就。(p.247)

接著他說:「近年來,令人興奮及安慰的是,我們看到自己的孩子加入了我們『互相陪伴』的陣容,而他們多年前就已經不再是孩子了,而更像是我們的同伴,甚至是導師。他們在很多方面都比我們有智慧,他們關心我們在某些領域的天真,也操心我們似乎流露出來的體力日衰,很令人感動。當孩子變成了朋友,你就知道這個家庭是成功的。(p.250)」我的孩子最近開始離巢,有時候他們想選擇的路,是我們完全陌生,甚至擔憂的。韓第前面這段很真切的告白,在這個時候確實帶給我很大的安慰與盼望。

韓第相信家庭仍然是人們永遠且唯一的歸屬。「今天的世界有時候彷彿在各方面都越來越破碎分化,身處其中,我們都需要一個歸屬的地方,組織不算數,它們的壽命不夠長,而且當我們的技能開始落後,組織很容易把我們拋棄。鄰居會搬走失去聯絡;然而,家庭永遠在那裡,即使時不時需要將家人關係除舊佈新一番。家庭或許會改變型態,但永遠不會消失。家庭很重要,但是需要養分。溝通就是關鍵。(p.251)

這本書最後一章寫得非常深刻。韓第以70歲的生日為時間點回顧走過的人生起伏,去認識自己,並學著接納自己;也從身體的老化想到死亡和對生命價值的探詢。雖然70歲時他還是過著活躍的生活,全時間工作,但不能逃避的是,身體的老態已經出現了。他說:「死亡,現在是我計畫範圍內的一件事了。我對自己說,該把所有事情交代清楚,然後樂觀的心情出現。人家說,要做好永遠活下去的打算,但每一天要當成最後一天去過。但是,我不知道,參加我的葬禮的人,會覺得我這一生曾經好好活過嗎?當死亡逐漸逼近時,如果能誠實面對自己,看看自己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,失去的會少一點。(p.288-289)

亞里斯多德曾給人們一個臨終習題,想像自己在一生的最後一天,會怎樣評估這一生。韓第則經常請參加研習會的主管做類似的作業:「想像你活到很大的年紀,壽終正寢。寫篇簡短的紀念文章,一篇你希望好友在告別式上為你宣讀的頌辭。」他說,好友的紀念文,大概會略過事業的細節,而聚焦在你曾經是怎樣的人。通常在身後留在別人記憶中的,「往往,他們是什麼人比他們做了什麼事更重要。(p.290)

韓第還學猶太人立「活遺囑」的做法,寫信給太太和兒女,要他們在他死後才能拆封,在信裡寫下自己對他們每個人的希望,以及用幾句話講出他認為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。每年他都會更新這些信的內容。他說這對他幫助很大,促使他更認識自己,並把注意力聚焦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面。

最後,韓第提到:「退休是多出來的好日子,只有瘋子才不去好好利用。(p.298)」他曾經和太太合寫一本書《重新創造的生命》,報導了28位女性自述60歲以後的生活。無論是自願或被迫,她們每個人都在人生這個階段跨出正面的腳步,過得忙碌、滿足,盡量發揮自己獲得的額外歲月。在年老時期,仍然可以、且應該實踐eudaimonia的原則,盡全力做你最行的事情,盡情地活出自己。

回顧過去70年的歲月,韓第感恩生命對他的厚愛,使他擁有父母的愛、貴人的提攜、兒女的歡樂與關心、鍾愛的妻子的陪伴、好朋友、健康的身體,至今還能從事喜歡的工作,這些讓他覺得已經超過份內所應得的。因此,他引用佛洛姆的話說,儘管生活不免有許多難題,但「對於存在這個問題,愛,是唯一健康正常、令人滿意的答案。(p.303)

這是一本值得細細品味、一讀再讀的好書。感謝韓第先生這麼坦誠地剖析自己,跟我們分享許多寶貴的人生課題,提醒我們好好展現朝氣蓬勃的人生,做自己最擅長、最喜歡做的事,用這些去造福周遭的人。但願我們每個人的一生,如同韓第一般,儘管會有不完美或遺憾的地方,但始終被愛包圍。


「然而,信心、盼望,和愛這三樣是永存的,而其中最重要的是愛。」(聖經哥林多前書第1313)